文:张伊琳 
 
  高中最后的那段时光.我是和卢萑萑一起度过的.那是个皮肤白皙的女孩,眼睛清澈明亮,总是微微垂着头,从下往上无辜地看着你.我常戏称她为"琉璃娃娃",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仿佛稍一碰触就会碎掉一样.
  
  直到现在,每当我回想起那个夏天,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又似乎短暂得令人措手不及.最终,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五月的阳光,以及卢萑萑明净的侧脸.她的座位紧挨着窗台,一转头就能看见湛蓝的天.上英语课的时候她总会走神,目光飘向窗外,不知道落在哪里.
 
  卢萑萑,自始至终,我都连名带姓地叫她.这是个很有意味的名字,像是只会出现在小说里一样.我一直认为她极具诗人气质,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忧郁,非常符合小说里那些在深秋踩着落叶走向远方的女主角形象.
 
  可是文理分科的时候卢萑萑最终选修了理科,尽管她有很好的英语发音,尽管她写一手很飘逸的文字.物理老师委派作为科代表的我去开导她,劝她迷途知返–因为卢萑萑物理成绩可是出了名的差,她学物理会很辛苦的,而且会拖后腿.于是我去找她,看到她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安静地看着一本物理辅导书,非常认真.看着她那个样子,我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我回去告诉老师,卢萑萑心意已决,不愿更改.
 
  我以为不出一个学期,卢萑萑就会转去文科班,可是她却挺了下来,在许多理科班的女生跑去文科班的时候,她安静地作了许多许多题目,努力地学着物理.我是佩服她的,换作是我,只怕早已放弃.
 
  那个时候理科班学生就像傀儡一样,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不敢出任何差错.其实又何止是理科班,哪个班的学生不是这样呢?高考,真的是一个让人心跳加速的词.但只有卢萑萑,她的从容让所有人觉得害怕.在紧张的高三,这个女孩始终像个游客一样徘徊着,目光淡定,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散发着安逸的气息.物理老师常常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但她从不在意,仍是径自游离,令人无可奈何.
 
  我却知道,在这游离的外表背后,这个女孩付出了多少努力.我看见过她因为做不出物理题目而死死咬住嘴唇的样子,看见过她被老师训话时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可是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笑着,一脸无辜.每天下午的补课之前,我们都会到学校对面的小巷子吃一块钱的臭豆腐.卢萑萑喜欢加厚厚的有些咸的甜面酱,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有时候还会不小心把酱弄在脸上.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只是吃一块钱的臭豆腐就能如此满足,神采飞扬得像个小精灵一样.
 
  偶尔我们也去图书馆.卢萑萑喜欢拉着我去文艺类别的书架前,然后眉飞色舞地给我介绍经典的小说.我听着,然后拉着她去借物理参考书.她可以将大量的时间分给小说和写作.但我不能,我和她是不一样的人,我必须把所有的时间交给学习,这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我第一次看到卢萑萑的眼泪是在高三的最后一节物理课上.当她缓缓站起来对着黑板上的题目一脸茫然的时候,那个涵养很好的物理老师终于生气了.她指着卢萑萑的鼻子说:"我教了你整整三年的物理,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做?你这样怎么去参加高考?"最后这个平日温和的女子声音尖锐地开始一项又一项地数落着卢萑萑在高中三年内所有的不是,样子像极了一个记恨的人开始翻老帐.她说卢萑萑高一的时候物理作业常常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她说高二的时候她好几次在卢萑萑的课桌里发现小说;她说高三的每一次物理考试卢萑萑都是倒数第一;她说–你为什么不去读文科呢?选修物理,你只会拖我们的后腿而已.
 
  卢萑萑低垂着头,睁大了眼睛,依旧是一脸无辜的神情.然而,却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时至今日,每当想起这个情景,我仍会有强烈的负罪感.卢萑萑应该去读文科的,她应该是个快乐的文科生,她应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看她喜欢的小说,而不是吧这些时间浪费在做题上……卢萑萑,这样一个琉璃娃娃似的孩子,她应该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而不是现在这样,被物理老师指着鼻子骂.
 
  所有人都同情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子走错了路,却一错到底,不曾回头.我们以为她会大哭起来,可是她没有.卢萑萑抬起手擦干了眼泪,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物理老师,一字一字地说,我选修物理,只是想证明我的物理并不比别人差,虽然现在的结果证明是失败,但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她又强调了一次,然后将所有的课本收进书包里,提着就往门外走去.下课铃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所有人,包括物理老师,都被她震住了,怔怔地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两分钟后,我在学校对面的小巷子里看到了正在吃臭豆腐的卢萑萑.她还是那么快乐而满足的样子,一口一口地吃着沾满甜面酱的臭豆腐.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她眨眨眼,笑起来,问我她的脸上有没有沾到甜面酱.
 
  高考前的温书假,我和卢萑萑一起去了长兴岛,算是调整心态.那个小岛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橘树,通往海边的公路两侧有叫不出名字的细碎小花,非常漂亮.那片海据说是东海,海岸边是累累的石头,还有一丛丛的芦苇,随风摇曳.卢萑萑拉我去看芦苇跳舞的模样,站在海岸边说起她的理想,她的眼神忽然变得虚无飘渺,没有焦点,就像我无数次看到的那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她才转过头,看着我,淡淡地笑.她说她的理想和<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霍尔顿一样,只想守一片田地,麦田也好,水田也罢,即使是芦苇荡也没有关系.站在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她可以看清阳光的颜色,听到远方传来的微弱声音,这就是她全部的理想.
 
  说完这些,卢萑萑又笑了起来,她婉下腰,折了一根芦苇放在手里,漫不经心地轻声说,你知道吗,萑是芦苇的意思.<马太福音>里有这样一段话,"压伤的芦苇,它不折断,将残的灯火,它不吹灭,等它施行公理,叫公理得胜,外邦人都要仰望它的名";你知道吗,我,就是那根压伤的芦苇.
 
  我看着她明净的侧脸,听到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的唰唰声.
 
  高考不过短短三天,而我们却为此付出了整整三年.最后一天走出考场的时候,巨大的恍惚和迷茫向我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就这样结束了?我回过头,看见有人在抹泪,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从中来.然后,不经意间我就看到了卢萑萑,她还是安静的模样,维持着一种徘徊的姿态,低垂的脸上有无辜的神情.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她抬起头,淡淡笑了起来.
 
  之后的日子变得有些冗长二模糊.高考过去,我开始面对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再也不用分秒必争地计算时间,再也不用靠咖啡维持精神去做永远做不完的题目.躺在床上睡觉时偶尔会惊醒,想到高考已经过去,这才翻个身,安安心心地继续睡.我根本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发挥了最佳水平,父母早已为我选择了最热门的专业,我所要做的只是等待一张录取通知书,还有玫瑰色的大学生涯.
 
  三年的努力没有白费,骄人的成绩将我带入了理想的大学,兴奋与欣慰过后,终于我想起了卢萑萑,那个孩子考上了吗?电话打过去,那端传来纤细的声音,卢萑萑用她一贯安静的语气告诉我她落榜的事实,声音波澜不兴,无喜无忧.
 
  如果她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学习上,说不定就不会是现在的结局,又或者,如果那时候她选择了文科,说不定会有更加优异的成绩–那一瞬间,我想起很多事情:课桌里的小说,考卷上刺眼的分数,额头上流下的汗水,老师的指责,沿脸颊滑落的眼泪,明净的侧脸……还有,压伤的芦苇.
 
  她说,她不后悔.
  她说,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是为了学习.
  她说,她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哪怕失败也在所不惜.
  她说,只有这样,才不枉活这么多年.
 
  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耻.这么多年来,父母为我扫清了所有障碍,铺好了璀璨的道路,只需要我把脚放上去即可.他们为我做出了所有的决定,在所有的十字路口,没有一次是我自己选择了前进的路.
 
  我说,卢萑萑,我真的非常佩服你.
 
  电话那端没有任何声响,但我知道她一定在淡淡地微笑.
 
  时光荏苒,秋去冬来,冬去花开,转眼春天也走到了尽头.回想起去年那一场仿佛决定了终生的高考,只觉得恍如隔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来的.
 
  四月的时候,卢萑萑寄信来,信封里夹了一根芦苇,已经有些枯萎.素色的信笺上用清秀的字迹诉说着她现在的生活:下午去图书馆看小说,傍晚去学校附近的小巷子里吃一块钱的臭豆腐,依然安静淡定的生活.她仍是她,不管身在何处,她的心里都有那么一片无边无际的田地,她一直徘徊在那里,看见阳光的颜色,听见来自远方的声音.
 
  两天后,我收到订阅的<美文>.翻着翻着,无意间看到征文大赛的试题–"法国数学家,思想家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请以’人是能思想的苇草’为话题,写一篇文章."
 
  我看着这段话,突然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在东海畔的芦苇荡边,那个琉璃娃娃般的女孩子拿着一根芦苇,漫不经心地轻声说,你知道吗,萑是芦苇的意思.<马太福音>里有这样一段话,"压伤的芦苇,它不折断,将残的灯火,它不吹灭,等它施行公理,叫公理得胜,外邦人都要仰望它的名".